木棉花刚开过,叶子还没抽出芽,我便揣着一本新书出门。往东走,在不远的河岸上有一片粉艳艳的桃树林。
每年惊蛰,诗人陈大佐会约上文友,围拢在桃林中一处小馆,烫一壶桃花酿,在凉飕飕的夜里读诗、下棋、小酌。这回,我跟大佐聊起了一位文友——广西仫佬族诗人吴真谋,他虽早已名声在外,却极少与我们往来,多年在家乡边劳作、边读书写诗,活像一个苦行僧。可他偏偏愿意主动联系大佐。
那年在一座礼堂,大佐在台下听他演讲,很有共鸣。吴真谋个头不高、皮肤黝黑,说话中气十足。散场时,两人聊了一会,挺投缘,大佐就请他一起吃小灶。再往后,两人也很少见面。最近听说他父母病重,大佐在微信上给他转钱,几次都被退了回来。大佐总感觉内疚,没能帮上他一把。
我忍不住问大佐:“那他现在住什么地方?”
大佐说:“有点远,在山竹海。抽空,我们给他把新书送去。”
这趟路何止有点远?路弯弯扭扭,车摇摇晃晃,人在车里像坐蹦蹦床。大佐驾着一辆越野车载着我们,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才潜入山竹海,一个毛竹环绕的小村子。
山竹海的心窝,有吴真谋家的老屋。老屋东边是一片菜园,西边有一口水井,屋后面是尖尖的小山,屋前不远处是一片平整犁好的田。
大佐把车停在屋外,我们下了车,边走边使劲打招呼。
吴真谋急匆匆地应声而出,见到我们更是大吃一惊,然后小心翼翼地说:“你们怎么找来啦?”
大佐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掏出那本新书送给他。他喜出望外,声音颤颤地问:“你从哪里弄来的?我都没有这本样书!”这是《民族文学》杂志2022年第一期,上面登有他的新作。编者按中这样写道:“作为一位长期陷于病痛之中的农民诗人,他始终将深情赋予生养他的土地,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,他的诗歌扎根于乡野又高于乡野的泥土草尖,真情流露又极富想象力。”
他俩都非常兴奋,相互狠劲地握手,像一次胜利的会师。“太够朋友啦!你们来一趟也不容易!我陪你们看看周围的风景吧。”
我们在乡间的道路走走停停,看山色俊秀,看春花灿烂,一场相逢便胜却好景无数。
按年纪,我们都应该称呼他一声“老哥”。他是一个固执的人,把文学当信仰来追求。然而,文学圈里人人称赞的“诗人”,却被村里人嘲笑为“懒汉”,他听到后,左耳进右耳出,毫不在意。他说,“写诗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,写诗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,我对她是一心一意的。”
吴真谋奔波了大半辈子,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,谁料家中父母忽然生病,于是他回到村里,以务农谋生。他每天下地干活,再苦再累依然书不离手,乐在其中。十多年里,他闲时看书写作,逢赶集日便去歌圩收集山歌、民俗故事,这些年已密密麻麻记了 10 本册子,有的放在自家瓦缸里,有的则投给了刊物,这些文字像是时间风尘的证词,更像是人间烟火的永续。
天色将晚,风也急了。暮色中,我们离开吴真谋家,从门里传来插销滑动的哐当声,犬扑着木门的嘭嘭声,听起来清脆而又有些刺耳。他的诗歌就这样不经意间在我的耳畔响起:
我的微笑没有点燃起足够的春季吗?
泉水流过岩石,岩石穿起
一层厚厚的绿衣。时间的缝隙里
鸟叮过的果子,伤口上
隐隐作痛。千疮百孔的
身体里,藏着一座姹紫嫣红的春天
我从远方流浪归来
在一个名叫大梧的村庄里
被一片青色的叶子拦住去路
一阵风吹来
我的十指在慢慢变绿
我的骨头正在松软
我的长发在悄悄地发芽
我眼睛里的群山在渐渐离开地面
天空下,痛快淋漓地飞翔
我在血液中加铁
在肠胃里挤满湿漉漉的语言
在额头上开凿一条条小路
在皮肤上拔出一根一根烦恼的青草
阳光如蛇,爬满小巷,如火如荼
在叶子清晰的脉络里,我看见了
一阵风正在追赶一群孩子
(标题:《踏春探友》 作者:甘应鑫 来源:《中国民族报》2022年5月13日 责编:张雪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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